写作动机
8日晚上从泰国曼谷回到广州后,心中一直无法平静下来。倒不是泰国的风光如何迷人让人陶醉难忘--实际上,应中国功夫对泰国职业泰拳争霸赛组委会的邀请而实现的3天访泰之行,根本没有时间去参观游览;也不是曼谷的塞车经历让人耿耿于怀--尽管它很惨痛,但过去了也就过去了。我忘不了的是泰国那些拳手们的汗臭、伤疤和木然的神情,更忘不了看
泰拳比赛时如雷的呐喊和一张张因极度兴奋而扭曲的脸。我觉得应该把所看到的所想到的如实写下来,否则沤在肚子里可能会把我逼疯。希望您读后会与我一样悲天悯人!
穷人的运动
无意中,我瞥见一个小男孩裸着上半身低着头坐在拳台边上的一角,不时挥赶纠缠不休的苍蝇。但真正令我心里一震的是他满手满脚的伤疤。
他叫梅(读mou,去声),13岁,但长得还没有我那不到9岁的儿子高;皮肤赤黑,条条肋骨突出。
我问他,老家在哪里?他吱唔了半天嘟哝了一个词。翻译说,那是泰国西部一个很边远的山村。再问他身上的伤是怎么一回事?他不肯回答,但眼圈立即红了。旁边的一个大男孩说,有些是练拳时伤的,有些是得疮留下的。
我摸了摸梅的头说,如果是我儿子,我决不会让你出来打拳!谁知他说,我喜欢打拳;我已练了四五年了!
为什么喜欢打拳?“将来可以养家,可以找漂亮姑娘做老婆……”
我皱了皱眉头。这个答案我已多次听接受采访的小拳手说过。
“你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翻译是中国人,见我这种表情便有些不满,“如果不是这些理想支撑着他们,他们怎么拼下去?”
也许是的。
泰国职业泰拳协会主席颂差.乍龙瓦差拉逸说,目前全泰国有20多万注册拳手,几乎都是穷人家的孩子。他们当拳手的目的就是出名挣大钱娶靓女。“有一些出色的孩子十二三岁时技术已很过硬,可以养起全家了!”
泰国职业拳手的收入主要是出场费。一般来说,顶级拳手(80公斤级)每场的出场费可达20万泰铢(约合人民币4万元),中高级(六、七十公斤级)的每场10多万泰铢,中等的七八万泰铢,最低的则不到1万泰铢。当然,经济形势不同,各场馆获得的赞助不同,也决定着拳手的出场费不一样。泰国职业泰拳协会副主席里瓦先生说,有的拳手一个月可打两三场,每月收入十几万乃至于几十万铢,日子就很好过了。但不是每个人都有这么“好运”的,很多拳手在百货公司、饭馆打拳,经常没有钱得!
在泰国,穷孩子要成为职业拳手有两条路。一是在中小学边读书边学拳,但这种人很少能成才,因为他们的时间、精力都不够集中。另一是进入各个拳馆。目前全泰国有多少拳馆连当地人都说不清,仅曼谷就至少有500多家,孩子们进去后吃住在里头,一心一意学拳练拳。由于拳馆师傅水平较高,且时间有保证,拳手较易出人头地。目前在泰国各专业拳击场比赛的拳手绝大多数出自拳馆。
“有没有富家孩子当职业拳手的?”我问年轻时也当过职业拳手的颂差.乍龙瓦差拉逸,回答是:有,但极少。许多富家子弟甚至政府高官也喜欢泰拳,但他们只是把它当作防身健体或是赌博的一项运动而已。对此,曾长期主管体育工作的泰国前议会副议长余文崇先生在接受采访时也不否认,他说,他本人真正喜欢的还是篮球、田径、高尔夫,“尽管泰拳被称为国粹,但我看得很少。”
那些打不出头的孩子日后出路何在?梅和另外一个同在“卡波利”拳馆学拳、名叫客(读ke,入声)的孩子说,或是去摆摊做小生意,或者随人去外国打拳,譬如日本……
实际上,梅和客大概都属于很难打出一条辉煌路的选手。我在现场注意到,与他们同龄的另外几个孩子正在另一角训练,无论是身体条件,还是动作招式,都比他们强多了。
“爸爸妈妈支持你们练拳吗?”我问梅。梅一边用指甲抠脚背上的伤疤一边说,“不支持又能怎么样呢?反正也没有其它什么好出路;最重要的是,我们挣到钱了,他们就高兴……”
“近年来,有没有拳手在比赛中被打成重伤或被打死?你们怕不怕?”我问梅,也问其他拳手。得到的回答是:受伤的较多,死掉的很少。80公斤级选手江盖说,他虽然曾两获金腰带,但现在不时还会受伤,也曾将人的手打断、头踢破;56公斤级选手培艾.梭.索旺那帕迪甚至在今年的一场比赛中扭断对手的脖子,把对手“废”了。尽管如此,连看起来是那样弱小的梅都表示,泰拳其实没传说的那么“凶残”,因此他并不怕。
威风的馆主
“卡波利”拳馆馆主汉名叫李汉桐,看起来不到50岁。他与泰国前议会副议长余文崇先生、泰国职业泰拳协会副主席里瓦先生一样,都是第二代华人,而且祖籍都在潮汕。这一点都不奇怪。因为在泰国,潮汕人可能是除本土人之外人数最多的族群,以致有人说,在泰国潮洲话完全可以通行。而且,潮汕人凭着自己的聪明才智在各个领域都能“吃得开”。
但白白胖胖的李汉桐先生还是有点让人吃惊。
偶然间翻阅泰国最新一期的《新闻人物》杂志,见封面大照片竟然就是李汉桐先生。也许这还不算什么,但打开杂志仔细一读,你就会发现泰国现任总理他信先生也在里面微笑,其专访还放在李汉桐先生的后面好几页……
李汉桐先生靠两个项目成名。一是拳馆和拳场,一是金铺。他除经营“卡波利”拳馆,“养”着30多位拳手外,还拥有一个能容纳上万观众的比赛场。据说,这个比赛场还是曼谷最大的两家泰拳比赛场馆之一。8月7日晚,我们去现场观看了几场“顶级比赛”。李先生自豪地说,当晚进场观众逾万,门票收入达190万铢。不过,据李先生说他并没有将这些钱全部袋袋平安,而是当场拿出5万铢捐给寺庙、20万铢给海军。他说,他的主要生意是金铺,“我不靠拳场来钱”。
我问李先生,当初怎么会想到经营拳馆呢?回答是:他小时候很喜欢泰拳,上学经常经过“卡波利”,老馆主对他很好。后来,老馆主穷病而逝,遗嘱将拳馆转让给他。但李先生又说,他父母非常看不惯他玩泰拳、经营泰拳,认为他不上进、不仁道,为此两代人发生了很大的冲突,两位老人甚至声明与他脱离关系。幸好后来他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吃着李先生请的正宗泰国菜,听着他很坦诚的自我介绍,我很为有这么一位成功的海外同胞感到自豪。真的……但有些事情我还是有点不太理解,而且,中午参观“卡波利”拳馆的情形不知不觉浮现在眼前--
“卡波利”位于闹市中一个相对安静的居民区里。当我们熬过一个多钟头的塞车之苦来到它附近时,当地居民还以为我们是来拍电影的。我们看到这些居民衣着光鲜,也以为“卡波利”应是相当大型、高档的拳馆。但实际情形却令人大失所望:小小的门面,进去后右边是一个用木板搭起来的训练台,左边则是几个吊着的破沙包;正面是一个二层的旧木楼,二楼阳台上挂着一堆堆衣服和两个鸟笼,楼下则是臭气逼人的休息室和厨房……整个拳馆像是贫民窟!
不过,吃饭时我没问李先生为什么不把捐出去的钱拿来修修拳馆,更没问为什么不另外安排一笔钱来改善训练条件。
但有一些细节值得注意。在“卡波利”采访时,我曾问一位拳手你们老板泰语叫什么名,不知是翻译搞错了,还是拳手说错了,答案竟然是:“黑。”此外,我问一群正在“卡波利”学拳但还没冒尖的孩子:“你们是自愿来的吗?”回答是:“是的。”又问:“每月有收入吗?”一位孩子说:“有3000铢。”再问:“出名后,出场费怎么跟老板分成?”孩子们都不说话了,旁边一位管理人员模样的中年汉子说:“这个……这个……真的很难说……”
当天傍晚,当我们应邀拜会余崇文先生时,有记者问,泰国政府有没有或者将采取什么措施来改善拳手的训练和生活条件?余崇文先生说,一开始,政府对这个问题确实重视不够;泰国的拳馆大多是私人开的,馆主与拳手之间存在剥削关系,拳手的生活不是很好。后来有议员提议要解决,政府重视起来,出台了一项措施,要求馆主们要改善拳馆条件。现在,大的拳馆条件好一些,小的就差些。我们的政府仍在努力……
里瓦先生接着说,你们看的拳馆是一间中小型的拳馆,我开的那间就大一些,条件也好一些,只不过路途较远怕塞车没安排大家去看罢了。
疯狂的比赛
不进泰拳比赛场,你无法想像现场是何等的狂热。不过,作为中国人,进过一次后可能永远也不想再去--至少我是这样。
8月7日晚当地时间8时15分,我们赶到比赛场时,第一场比赛已结束。据说因为这是全国水平最高的比赛,所以门票都较贵。一等票800铢/张,但仍只有硬板凳坐。我首先向拳台张望,发现红、蓝两位拳手正在凑着音乐节拍慢慢起舞,然后跪下向四方朝拜。一会儿,我便将好奇的双眼转向观众台,只见无论是500铢一个的座位上,还是250铢一个的座位上,四处皆是皮肤赤黑然而兴奋充血的脸。我不知道他们为何会有这等表情--但比赛开始后,我明白了!
拳手的拼死搏斗是一大因素。也许是为了奖金,也许是为了名誉,两个在台上的后生拳脚交加,都往对方死里打。开始时可能还有点顾虑,所以打得比较谨慎;后来,双方都打得有点眼红头晕了,于是便不顾一切地拼命了。看到拳手被打得鼻青脸肿脑瓜出血,观众们都不自觉地大叫大喊起来。
更重要的因素还在于赌。“叹”(广州话,含观看、欣赏、享受等义,有时反用)了两场比赛后,我发现一个规律:观众在每场头两局比赛时都比较安静,从第三局起就热起来了,第四局和第五局上半节达到高潮,然后再安静下来。原因是:前两局时他们在观察拳手实力和状态,所以冷静;第三、四局下赌注,立即狂热起来;第五局后半节,胜负已定,于是又冷静下来……很明显,如果没有赌,观众高涨的情绪恐怕很难维持整整一个晚上!
不过,我在场内只坐了一个多钟头便怎么也受不了啦。因为:第一,我总是在想这么些问题:不知场上比赛选手的父母看不看比赛?看了会有什么感觉?更要命的是,我总在想像,如果台上被人打得头破血流、两眼发直、咧嘴傻笑的是我的儿子,我不知该不该找根绳子把自己吊死?其次,我又想,泰国不是被称为“佛国”么?而佛教是最讲仁慈的啊--走路都要防踩死蚂蚁呢,为什么这些观众会如此忍心呢?再次,我还想,暴力与赌博是人类与其他动物最接近的两种“本能”,如果国内也让拳击这一类的运动形式商业化地发展起来,甚至允许赌博介入的话,会不会变成巨大的灾难呢?
想到这里,我禁不住双目含泪站起身来,连头也没有回一下就走出了赛场。外面,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榴莲味和汗臭味,地上到处皆是饮料包装纸,台阶上、树底下到处站着黑黧黧的人群,人群背后的马路上是被塞得寸步难行的车龙……
(本报记者/姚燕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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