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中国乒协的主席，我是国际乒联的主席”

　　文/宋斐

　　编者按：2009年岁末，国际乒联关于“奥运单打3变2、世乒赛单打7变4”的提案在中国球迷和媒体中“一石激起千层浪”。2010年1月12日早9点，沙拉拉在位于北京南二环外的天坛假日酒店接受了本刊记者的专访，就此提案的初衷和乒乓球项目未来的发展谈到了自己的观点。

　　《乒乓世界》：为什么会有关于“伦敦奥运乒乓球单打席位3变2”这样一个方案出台？

　　沙拉拉：作为奥运大家庭中的一个运动项目，“普及性”非常重要。这意味着很多国家的奥委会可以派运动员参加该运动项目的比赛，并有机会赢得奖牌。我们也在想奥运会中最成功的项目是哪个。像田径、游泳、篮球都非常成功，我们看看他们做了什么，然后再看看我们能做什么，尽力做到和他们一样好，或者更好。以前在游泳项目中，一个国家的奥委会可以派出三名运动员参赛每一小项的比赛，像美国可以赢得一半甚至是2/3的奖牌。所以国际泳联有了提案：将每个国家奥委会的参赛运动员由三名削减到两名，这样是为了让更多国家参与到游泳项目中来，给他们更多争取奖牌的机会，这是一个非常好的决定。美国也支持这个提案，认为这个决定对全世界的游泳运动有益，即使这项决定可能对美国不利。

　　我们认为乒乓球也是一样的道理。从1988年到现在，大概有50到55个国家的奥委会参加到乒乓球项目中，而这是不够的。国际乒联有200个成员，奥委会有198个，目前来看，只有25%的国家参加到奥运会的乒乓球比赛中，我们想让更多的国家参赛，派更多的球员参赛。我们该怎么做呢？现在奥运会乒乓球项目的参赛人数是172人，86名男运动员，86名女运动员，国际奥委会不允许我们增加参赛人数。我们也不能增加比赛的项目。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减少同一国家派出选手的数量。这是其中最重要的原因。

　　在北京奥运会上，中国队包揽了男单、女单的全部奖牌。当然中国人配得上这样的成绩，中国队非常强，有绝对的实力包揽所有的金牌。我们不能对中国队员说：“你们不能赢”。中国队员肯定要努力赢得比赛，保持强大，一直提高水平。但是我作为国际乒联的主席，又必须考虑整个世界乒乓球运动的发展。

　　举个例子，法国的乒乓球运动员非常想参加伦敦奥运会，但是法国的政府不会给法国乒乓球运动员经费来参加伦敦奥运会。为什么呢？因为他们没有机会赢得奖牌，于是政府把钱给了别的项目的运动员。英国、加拿大等国也存在这样的情况。但是如果他们知道同一国家最多只能拿两枚奖牌时，他们就会觉得自己有了机会，像日本、韩国、法国、英国、法国、德国，他们的奥委会就会付钱给运动员让他们参加比赛。

　　根据这个提案，所有参加乒乓球比赛的运动员总数是没有变的，唯一变化的是，参加单打比赛的人数：每个国家最多只能派2个人。北京奥运会上三名运动员既可以参加团体赛又可以参加单打比赛。而现在的情况是，三名运动员可以参加团体比赛，但是只有两名运动员参加单打比赛。

　　从长远看，这个提案对所有国家都是公平的。也许在伦敦奥运会时，或者以后，中国对乒乓球的兴趣降低了，日本就成为乒乓球最强的国家了，那时日本也只能派两位球员参加，而中国和其他国家也有机会去争夺一枚奖牌。

　　跆拳道一开始是被韩国统治着，韩国可以包揽所有级别的奖牌。2000年悉尼奥运会，跆拳道成为奥运会项目，国际奥委会和韩国说：“如果你们想加入奥运大家庭，我们希望你们能够国际化、普及化，我们希望更多的国家有机会拿到奖牌。”所以他们规定一个级别的比赛只能报一名运动员。而且一个国家只能参加四个级别的比赛。这就意味着韩国最多只能拿4块金牌，而更多的国家可以派队员参赛，有机会赢得奖牌。奥运会四年才举办一次，在国际奥委会的章程中规定，这项盛会的宗旨之一就是“普及”，如果我们的这项运动，不能给每个协会机会，那么我们做得就不够好。

　　我知道这对于中国队是非常困难的，因为中国的乒乓球是非常强大的。其实美国的游泳也面临着同样的问题，但是他们接受并且非常支持那项规定。

　　我的国家(加拿大)给出了一个非常好的例子——冰球。冰球是加拿大的“国家运动”，但是2009年的世界青年锦标赛上，加拿大没有派职业运动员参加，我们有非常棒的20岁以下的职业选手，他们是可以参加世界青年锦标赛的，但是他们没有参加，为什么呢？为了使竞争变得更加激烈。决赛时加拿大对美国，加拿大队输了。现在每一个加拿大人都在期待明年的比赛，因为现在比赛已经变得很有趣了。之前，加拿大队已经连续拿了6年的世界青年锦标赛的冠军。我都已经有点厌倦了，因为我知道加拿大队肯定赢。但是今年加拿大队输了，我现在就非常感兴趣，希望明年加拿大队可以赢回来。

　　中国乒乓球非常强大，这本身没有问题。但是在奥运会上中国队总是赢，即使是中国观众，也会失去观看兴趣，他们宁愿花更多的时间去看其他项目的比赛。但是当他们知道中国的运动员会受到来自不同协会的运动员的挑战时，他们就会对乒乓球保持兴趣。

　　现在中国是世贸组织的成员国了，中国现在也是G20的成员，也许以后会成为G8的成员国，甚至是G5成员国。中国现在是国际化的大国，不像以前是一个封闭的国家。中国有责任为全世界考虑，特别是在乒乓球这个项目上，因为乒乓球是中国的国球。

　　很显然，这项决定从目前来看对中国不利，但我希望中国能够接受这个决定，不仅是为了中国，而是为了整个世界乒乓球运动的发展。我也希望他们能够帮助国际乒联提高全世界乒乓球的水平。就像冰球之于加拿大，篮球之于美国一样。今天，很多国家在篮球这个项目上可以和美国一较高下了，但是15年前没有人能够打败美国篮球队。美国向世界敞开了大门，把别的国家的球员带进他们的职业联赛中，使别的国家变得更强，让篮球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都变得非常有趣。我希望这样的情况也能出现在中国乒乓球界。

　　《乒乓世界》：不少中国的运动员和教练员听到这个消息都非常生气。有些人认为奥林匹克的精神是“更高、更快、更强”，而您现在是在限制“更强”。

　　沙拉拉：我认为还是最好的球员参加奥运会。如果我问你：“1988年汉城奥运会谁取得了乒乓球男单铜牌？”你也许要思考很长时间，但是如果说到冠军，就可以很快说出来是刘南奎。冠军是非常容易想起来的，但是谁拿到的铜牌，可能就要想一会儿了。所以每个国家都是派最好的运动员参加奥运会，他们有机会争取金牌。如果国际乒联在1988年进入奥运会，我们和跆拳道项目采用同样的做法：一个国家只能派出一名选手参赛。如果今天我宣布我们将从一名队员增至两名队员，中国队就会非常高兴，是吧？因为看上去是增加了名额。

　　跆拳道项目非常聪明，当它进入奥运会时，他们知道这项运动还只是一项“国家性”的运动，是韩国的运动，或者可以说是“亚洲的运动”，但在悉尼奥运会后，跆拳道已经变得越来越国际化了。

　　所以我想对中国乒协、中国队的教练和队员们说：你们是幸运的！从1988年到2008年，我们有3名运动员可以参加乒乓球单打比赛。但是跆拳道项目每个级别只能有1名运动员参加。现在游泳比赛每项也只有两名运动员参加。我们现在和游泳是一样的，为什么中国不反对游泳项目削减参赛人数，只反对乒乓球削减人数？那是因为中国的游泳项目不是那么强，但是乒乓球确实非常强。为什么美国人不反对游泳项目削减人数？因为他们考虑的是全世界游泳的发展，怎么能让游泳在全球变得更加流行，并不仅仅是在美国的发展。

　　如果中国的运动员想成为奥运会冠军，他们必须在国内成为顶尖的前两名运动员。中国有太多优秀的运动员，也许第十名也可以成为奥运会冠军。但是只有三个人能参加北京的奥运会，对第四人来说就不是很公平。现在只有两个人可以参加单打的比赛，所以原来的第三人也面临同样的情形。

　　我认为这对中国也是有好处的，因为为了争取占据前两名的位置，中国队内部的竞争会更加激烈，等到了奥运会的赛场上，他们就会非常强大。所以中国队还是可以拿到金牌和银牌的，但是我又不希望中国既拿金牌又拿银牌，我希望日本、韩国、德国、瑞典可以拿金银牌，因为这对我们这项运动是非常有利的。我希望中国能够从全球的角度考虑，不但可以更开放，而且可以更加国际化一些。我们必须使这个项目更加普及，更加国际化。推动乒乓球的发展是我们共同的责任。

　　《乒乓世界》：你有没有考虑过，这样的提案会影响到你和中国乒协的关系？

　　沙拉拉：不会的。我认为中国乒协的主席(蔡振华)是一位充满智慧的人。他了解世界体育的情况，他也了解乒乓球在整个世界的情形。他知道中国对于世界其它地方乒乓球运动的发展有更大的责任。如果从运动员、教练员的角度出发，我想他对这个规定也会不高兴。但是他作为中国乒协的主席，他应该理解这个规定的用意。我想他也会和国际乒联合作的，我也敢肯定，他会十分支持这个决定的。虽然这个决定不能更好地推动中国乒乓球的发展，但是对全世界的发展是有利的。

　　这项决定，是通过国际乒联的奥林匹克委员会投票表决的。投票的结果是13比1，这就意味着多于90%的人赞成这个提案。他们都是在为全世界考虑，现在这项提案已经提交国际奥委会，国际奥委会非常高兴并且支持这个决定，他们并不是为乒乓球考虑，他们是为奥运会考虑。对他们来说，如果更多国家的奥委会可以参加到奥林匹克运动中来，他们是非常高兴的；如果更多国家的选手可以赢得奖牌，他们也是非常高兴的。因为他们是为整个奥林匹克运动负责，而不是仅考虑乒乓球这个项目。1月12日下午，我要和中国乒协的领导开会，我知道他们会说“我们的教练和队员都不高兴”，但是我也知道他们会支持我们的决定。他们也是为全世界着想，不是仅为中国考虑。

　　《乒乓世界》：在有机胶水改无机胶水的时候，可能欧洲乒协受的影响也比较大。这次这个计划可能对韩国、日本、德国等传统强国还是会有很大影响的，您有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沙拉拉：这些国家都非常支持这项决定。投票的结果，在13张赞成票中有来自德国和日本代表的，虽然没有韩国的票，但是我和韩国乒协的主席谈过了，他对新的提案感到非常高兴。韩国最后一次拿到金牌是在2004年雅典奥运会上，这是非常令人满意的结果。1988年他们也拿到了金牌。但是在北京奥运会上，他们在单打上连一枚奖牌都没有获得。韩国乒协的主席赵亮镐也是大韩航空的主席，他考虑问题的出发点总是很国际化的。他希望韩国的运动员可以打得很好，可以赢得奖牌，但同时他也在为法国、德国、意大利、加拿大、美国考虑，他希望每个协会的选手都有获得奥运会奖牌的机会。

　　如果一个国家可以强大到包揽全部奖牌，对于这项运动在世界其它地方的发展是不利的，他明白这一点。所有亚洲国家，除了中国，都支持这项决定。因为他们看到了他们夺取奖牌的可能。这个决定给了他们更多的勇气，去他们的国家奥委会说：“现在我们有机会夺取奖牌了，请多给我们一些钱，这样我们训练的质量可以更高一些，在奥运会上打败别的选手，从而夺取奖牌。”

　　中国是国际乒联200个成员国中唯一一个在奥运会的历史上包揽过一届比赛全部单打奖牌的协会，这是中国队员们努力的结果。从这个角度上说，我们应该奖励他们，而并不是削减掉他们中的一个，但是我不是中国乒协的主席，我是国际乒联的主席，我们不得不考虑乒乓球在全世界的发展。我们有200个成员，我不能只考虑最好的，还必须考虑其余国家的发展。

　　《乒乓世界》：国际乒联更重要的市场是在中国，比如女子世界杯、世界冠军总决赛。进一步削减世乒赛的参赛名额，这样会不会使中国的乒乓球市场缩水，从而使国际乒联推广乒乓球的计划受到影响？

　　沙拉拉：不，我不这样认为。如果中国队和德国队打团体决赛，中国的电视台就会非常有兴趣。但是如果决赛是王励勤和王皓，吸引力就下降了，因为中国队已经拿到金牌和银牌了，人们已经不需要再看了，会选择看一些竞争更激烈的项目。如果乒乓球在中国变得非常枯燥，人们甚至能够预测结果，那么人们就不会看了，如果关注度下降，那么就会有更少的人看到电视上播出的广告。因此商家是希望看到竞争的，希望看到别的国家的选手赢得冠军，希望看到别的协会选手打败中国运动员。所以，我认为决定是有助于乒乓球市场在中国的推广。

　　《乒乓世界》：乒乓球市场在中国似乎有点开发过度了，比如在中国的比赛特别多，国际乒联在这方面有没有控制？

　　沙拉拉：我同意你的看法。我也认为现在中国有太多的乒乓球比赛，当然这是因为中国的乒乓球非常强，中国更有可能、有机会组织赛事。我们也和中国乒协商讨，考虑缩减在中国举办的比赛场次。当然，这会让我们失去以前的合作伙伴，比如湖南卫视，世界冠军总决赛的传统举办地点是湖南。现在，我们也考虑过这个比赛放在中国以外的地方办。2010年度的总决赛，我们就会在韩国首尔举办，女子世界杯会在马来西亚举办，我们会把以前很多在中国举办的赛事搬到外国去，这样对于乒乓球的发展更好。

　　《乒乓世界》：关于中国乒协的“国际乒乓球推广发展计划”，国际乒联和中国乒协今后还会怎样合作，你对这个发展计划有什么建议？

　　沙拉拉：我认为这是一个非常好的想法。关于这方面的合作，在过去的两年里，我们讨论过很多次了。我们在一起讨论中国乒协如何能够协助国际乒联，提高世界其它地方乒乓球运动的水平。特别是关于教练的问题，中国有更好的教练、更好的训练理念、更好的训练方法。现在中国稍微打开了大门，邀请一些国际球员到中国不同的训练中心接受训练。我认为这是非常好的。同时我也希望能够看到中国乒协和国际乒联更多的合作，希望中国国家队可以更加开放。

　　现在，国际球员更多是到中国青年队训练，或是加入到临时集训中，我更希望看到德国队和中国国家队一起训练，中国的教练可以和德国的教练交换意见。就像美国的篮球一样，完全放开，并不是有级别的放开。我和中国乒协说：“你们把大门敞开6年，6年之后你们可以重新关上门”。如果其他国家在6年之内还不能提高的话，那就是他们的问题了。完全打开，包括解释技术、训练方法和培养教练员。这些教练回到他们的国家，可以将最好的技术教给他们的队员。中国乒协第一步做得非常好，我们会再继续讨论第二步和第三步。

　　(周到、惠静文、李美多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