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的这8个月

　　文/张矣韵

　　这也许是作为乒乓球教练员的周树森最受关注的时刻。

　　2010年5月30日，莫斯科奥林匹克体育馆，他和手下的队员们将象征女子乒坛最高荣誉的考比伦杯高高举起。

　　带领一支球队登上世界之巅无疑是每一位教练员的梦想。

　　自2009年10月正式接手新加坡女队，到莫斯科世乒赛夺得考比伦杯，这之间的时间跨度是8个月，即使从2009年初签约起，满打满算也只有一年半。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证明什么。”听到老周说这话是在北京，莫斯科世乒赛一个月之后。在他看来，在“脑子还转得动、双腿还走得动”的时候，如果放下打了50多年交道的乒乓球，他会不舍。而尽最大的努力将队伍带出最好的成绩，只是他的工作，而工作就意味着责任。

　　担任北京女队主教练时如此，带新加坡队时亦然。

　　2009年全运会后，老周向我们讲述了一个外地人在北京飘泊28年然后成功的故事，艰难，励志。这一次，让考比伦杯打上了周氏烙印的他，娓娓道来的是一个中国人在世界大舞台上书写的一段传奇。

　　新加坡乒总三顾茅庐

　　新加坡乒乓球与老周的故事要追溯到2008年。

　　北京奥运后，刘国栋不再担任新加坡女队主教练，新加坡乒总开始寻找继任者。他们的目的很明确——带队冲刺2012年奥运会。奥运会和世乒赛双料团体亚军得主，这样的队伍，什么样的教练才能够胜任？

　　自井浚泓开始，众多中国高水平运动员和教练员前往新加坡发展，令狮城的乒乓球在世界乒坛占据了一席之地。显然，要想继续往更高层次发展，中国教练是首要选择。担任北京队教练28年之久，开创了中国女乒北京时代的周树森就是在这时进入了新加坡乒总的视线。

　　秋天里的一天，新加坡乒总的黎仕汉经理打电话给周树森，代表新加坡乒总表达了希望他执教新加坡队的想法。周树森并没有马上答应下来，“我跟他说得考虑一下。”老周说，毕竟那时他还是北京女乒主教练，并且还希望带队完成全运会三连冠的伟业。

　　不久，乒总刘副会长和黎仕汉一起来到北京找到老周，这次他们的目的更明确，一定要说服周树森。当时老周正带队参加乒超联赛，两个新加坡客人就跟随北京队到山东鲁能的主场看了一场比赛，巧合的是，新加坡头号主力冯天薇那个赛季正在鲁能效力。

　　“当然也是看看我到底是什么能力。”老周笑笑说。比赛结束后，刘副会长当场拍板，立即签约。听说老周全运会之后才能过去的时候，刘副会长毫无犹豫地表态，“周教练，我们等你一年，就要你了，再晚都要你。”

　　回到新加坡拟好协议后，刘副会长便拿着正式协议很快再次来京。由于2009年10月之前不能正式履行教练职责，新加坡乒总给老周的名号叫“客卿教练”，“类似于客座教授，对于我们中国队来说就像顾问一样。”协议中对老周的要求很明确——带队在伦敦奥运会上拿牌。

　　老周所在的单位北京先农坛体育运动技术学校也提出了要求，第一，在全运会之前不能代表新加坡出头露面；第二，可以跟新加坡队看比赛，但不能做场外指导。

　　转年的1月11日，老周第一次来到新加坡，参加了乒总募集赞助的晚宴。第二天，他和队员们正式见面。没有客套的见面语，也没有轰轰烈烈的宣言，“我们从五湖四海来到这儿发展，大家都不容易，目标也都是一致的，就是展示自己的乒乓才能，在这有一个平台，帮助你们实现理想。”

　　除了李佳薇，老周跟其他队员都没有打过交道，但老周的名气队员们却都清楚。他的这一席话说到了几个姑娘的心坎儿里。

　　如履薄冰的考验

　　即使看似再偶然的成功，都不可能是一蹴而就的。这话适用于周树森，也同样适用于新加坡队。

　　时间再次转回到2009年。5月的横滨世乒赛，是老周第一次跟着新加坡队比赛，尽管不出头露面，不当场外指导，但十几天的朝夕相处，跟队训练，看比赛，让老周对整个队伍有了初步了解。

　　“对队员的大概情况心里有个数儿了。说白了新加坡的主要对手就是日本、韩国、中国香港，只要能赢这三个队，基本就能完成任务。看了她们的训练后，我觉得应该还可以。”老周回忆道。

　　10月初的广州女子世界杯，老周首次正式以新加坡女队主教练的身份带队参赛，冯天薇获得季军，平了个人最好成绩。老周的新加坡教练生涯首战告捷。

　　随后是奥地利的世界杯团体赛，相对于单打比赛来说，团体赛更考验教练员的执教水平，对于刚刚走马上任的老周更是如此，对此老周心里很清楚，“单打打好打坏还关系不大，团体对我是个考验。”

　　最难的一场是半决赛对日本，新加坡3比1赢下，老周直呼“紧张”，原因是对队员还不足够了解，“那会儿还摸不准门儿呢，没带她们打过团体，不知道她们到底能打成什么样。”

　　第一盘王越古对石川佳纯，后起之秀石川有战胜过王越古的经历。“我心里没底儿。”老周说，然而王越古用3比0横扫的表现让他放了心，“打得巨棒！”

　　日本队第二个上场的是平野早矢香。虽然当时世界第7的冯天薇排位远远高于对手，但两人此前仅有的一次国际比赛对垒，平野战胜了冯天薇，不过那还是2007年的事。前4局战成2比2平，第5局7︰10落后，冯天薇生生将胜利追了回来。

　　王越古/孙蓓蓓负于福原爱/石川佳纯后，冯天薇再次上场，对手是福原爱。

　　“吓出我一身冷汗！”老周说这话的缘由是冯天薇在第3局5︰9落后，坐在场外的老周一脸凝重的表情。此后冯天薇连得4分，9平，10平，11平，老周叫了暂停，结果上去再输了1分，11︰12。令老周意外的是，这时福原爱请求暂停，正中自己下怀，14︰12，冯天薇拿下本局，继而拿下了整场比赛。

　　“如果这场输了，真不好交待。人家是奥运会亚军，世乒赛亚军，世界杯打成这样，我怎么交待？很紧张。”老周坦言。“冯天薇世乒赛对丁宁第4局3︰8落后能扳回来，就是因为有赢福原爱这场球的经验。”

　　这一战，老周赢得了队员的信任，也增加了彼此之间的默契。

　　考验接踵而至，转眼就是11月的亚洲锦标赛，印度勒克瑙，又是半决赛，这一次的对手是中国香港。

　　“输到家的球。”老周说。第一盘王越古对帖雅娜，“我感觉俩人应该有的打，但一上去根本不是那么回事。第1局3分，第2局4分，第3局6分。什么球也没有，从来没赢过，心里就怵！”

　　第二盘冯天薇对姜华珺，虽说以前赢多输少，这次却是打到决胜局7︰9逆转取胜。

　　接着孙蓓蓓赢了林菱，老周说这时自己心定了，“冯天薇打帖雅娜太有数了，几乎从来没输过，单打在广州刚赢过，没问题。”然而比赛却不是想象那样顺利，“帖雅娜打得特别好，前面赢了一场，心里也有底儿了，什么球都有。冯天薇2比1领先，被人家扳回去，2比3输了。”

　　“这会儿我的心已经凉了。”毕竟王越古刚刚上场的3局加起来才得13分，决胜盘面对的姜华珺又是一个从来没赢过的对手。“我就只有死马当活马医了。”

　　第1局，王越古9︰5领先被扳了回去。下来周树森说，“有戏啊，你是领先球，上风，不下风！”接着老周帮助王越古分析自己的优势，如何克制对方的特长等等，虽说听上去有点安慰的意思，却着实奏了效。

　　第2局轻松拿下。第3局再次9︰5领先，尽管一度被姜华珺追平，但王越古还是以16︰14咬了下来，并顺势拿下第4局。

　　很长时间以来，新加坡拿亚军似乎已经是再平常不过的事，然而比赛的进程却并非如此，“太难了！都是下风球。”回想起一路艰险，老周笑笑说。

　　不是魔鬼训练，却让运动员着了魔似地训练

　　每一段成功故事的背后，都有外人看不到的努力、艰辛，甚至磨难。有付出未必都能成功，但没有付出一定不可能成功。

　　莫斯科世乒赛前，新加坡女队全体前往台北进行备战训练，原因是“训练馆台子不够用”。“5个人训练，想用5张台子，没有！新加坡国家队训练馆第一排4张台子，第2排4张台子，很窄，而且灯光不亮。男女队员在一个馆，只能各用两张台子，这样5个人没法同时练。”老周说起来像是笑谈，却是他们面临的现实状况。

　　另一个原因就是没有训练对手，到了台北，这两个问题全部解决。“那边有一个能放10张台子的训练馆，我们可以用5张。中国台北队有几个男生陪练，我们自己也带了几个男孩，两个小女孩帮忙训练，这样每天能倒换过来，起码5天训练对手可以都是不一样的。”

　　在台北，新加坡队租住在一家旅馆，到训练场地有40多分钟车程，遇到堵车差不多要1小时才能到达。“每天早上8点半出发，9点多到，练到12点多回去。吃完午饭快两点，下午3点半再出发，4点到了训练，吃完晚饭往往都是8、9点钟了。”如此大运动量的训练却从来没有一个人请假， “即使有人身体不舒服，也根本没休息过，我也感动了。”老周说，“人家都说‘魔鬼训练’，我说我们这是运动员着了魔地训练。有时候自己还没练够，还加练，有时候把接我们的司机都弄急了！”

　　魔鬼般的训练不仅感动了老周，甚至把一起训练的中国台北队教练“吓傻了”，“她们队都是小孩，我们好像是‘老太太’，还有这么练的？”训练中，每个人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伤病，却没有人耽误训练。以30岁的老将王越古为例，“她早上在路上绑脚，下课回来在车上拆，就是为了不耽误训练时间。最后比医生绑得都好了。”老周感慨道，“最后她们能拿个冠军，还是有点因果关系的。”

　　近40天的备战中，新加坡把首要目标定为亚军，主要对手也无外乎是日本、韩国、中国香港，以及欧洲的荷兰、白俄罗斯等5、6支队伍。而对于中国队，老周坦言没有刻意准备过，“说完全没准备也不是，备战肯定要准备最强的对手，最困难的情况。”而对于世界亚军新加坡队来说，最困难的比赛肯定就是面对中国队。

　　在莫斯科，一同备战的中国台北女队同样发挥不错，几个小姑娘在小组赛先是将欧洲劲旅罗马尼亚斩落马下，随后又将铜牌之队日本队逼上了绝境。这里，恐怕也有新加坡队的一份功劳。

　　输球就准备走人

　　2010年5月底的莫斯科，天气还有点儿凉。但谁也没有预计到，30日的奥林匹克体育馆将会上演世界女子乒坛19年来的最大冷门。

　　就在一天前，半决赛战胜德国后，周树森预测新加坡队与中国队的决赛“真没得打，两个队不在一个档次上。”

　　中国队，世界乒坛的霸主，尽管几次在世界大赛决赛中交手，但中国队就像一道天堑，新加坡队从未逾越。

　　赛前准备会上，老周说，“已经打到这个份上，赢了赚，输了算，心态要放松。王楠和张怡宁不打，我们这次机会很难得，况且中国队压力更大一些。”

　　然而比赛伊始就似乎陷入了往日的套路，冯天薇对阵从没赢过的丁宁，8︰11，3︰11，干净利落地输了两局。

　　近一年多来，冯天薇已经输了丁宁4、5次，赛前，老周对冯天薇说，“虽然都是输，但你一次比一次打得好，上一次输是总决赛，3比2领先，第7局，5︰1领先，是自己思想上的问题，以前输得都没法打，现在是有得打，看谁坚持得好。”

　　第3局开局2︰4落后，周树森便叫了暂停，此后冯天薇咬住比分，并反超以11︰8扳回一局。就在胜利的曙光刚刚有一点闪现时，冯天薇在第4局又以3︰8落后，“在什么困难情况下，都要坚持，坚持到最后就可能会有转机。可以被打败，但不能投降！如果冯天薇稍微有一丝念头，‘算了吧’，哪怕只是算了一个球，就完了，真是一个球都没算了。”回想起这些，老周笑意满满，“冯天薇真是好样的！运动员在困难的时候，不放弃，正常打，必有机会，你咬住了，对方就会不行了。”丁宁最后拉球擦网出界，挡板外的老周露出了笑容，不过随即平静下来。

　　首盘胜利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冯天薇的气势也传给了接下来上场的王越古。此时，老周与身边的队员谈笑风生，全然看不出场上进行的是世界锦标赛的决战。11︰7，11︰8，王越古的脸上写满了坚定。2︰11输掉一局后，第4局5︰2领先，刘诗雯请求暂停，追至5平，老周请求暂停，接连胶着的比分过后，王越古12︰10拿下。

　　“她有那个虎劲儿。”这语气，老周似乎在说自己的孩子，“跟刘诗雯全是搏杀，都有质量。跟这些好手打，打过去没有质量的球等于送死，必须有质量。搏杀不是盲目瞎打，要有章法，有节奏。她的手很准。”

　　第四盘，冯天薇对阵刘诗雯，虽然大比分是2比1，但整场比赛的气势已经全在新加坡队。

　　“什么时候觉得能赢了？”

　　“冯天薇2比1领先时，我觉得有戏了。本来她比刘诗雯差个2、3分，对方紧一紧，减了1、2分，她再拼一拼，再长个1、2分。冯天薇心态好得多，刘诗雯打了点折扣。第3局打完觉得有戏了。”

　　决胜局打到8︰4领先的时候，场边的孙蓓蓓已经是泪眼婆娑。11︰7，李佳薇、王越古、孙蓓蓓、于梦雨齐齐冲向场地中央，拥抱在了一起。而老周，站起身，缓缓鼓掌，仍是一脸平静。

　　冯天薇跑了过来，和老周深情拥抱，接着是队员依次与他拥抱致意。那一刻的老周有一点感动。

　　“周指导给我们带来了很多新的想法，整个队的气势，团队的凝聚力，尤其给我带来了自信，感谢周指导。”对于老周的到来，晋升为世界冠军的冯天薇颇为感慨。

　　“挺高兴的，但还是比较平静，觉得没有全运会激动。”老周指的是2005年全运会女团半决赛对辽宁，张怡宁和郭焱先后不敌王楠、郭跃，“好像已经死定了，3比2追回来了！”在他的眼里，似乎没有世界比赛和国内比赛之分，他做的事情，就是带着自己的队赢球。

　　“毕竟面对的是中国队，会有压力吗？”

　　“在赛场上真是什么都没想，根本就没想赢了能怎么样，输了能怎么样，心思在球上了，全神贯注。”老周说。

　　“打了冠军很风光，但风险也有啊。这次世界比赛，如果小组出不了线，或者8进4输了，我就走人，真是这么想的。”老周吐了口烟圈，幽幽地说，“当然我跟谁也没说。”

　　拿了冠军后，新加坡人对乒乓球的期望自然会更大，“这反而是有压力了。”老周打趣道，“不过还是该怎么样还怎么样。谁赢谁都很正常，这就是竞技体育，体育就是残酷，不仅是乒乓球，所有项目都是如此，要么胜，要么败。”

　　胜负的世界里，老周很是享受。然而，他对自己的老伴刘雅琴却有着愧疚。“自打我去新加坡，从来没有在那待超过两周，一直在外面漂来漂去，所以也不可能让她过去。”对于老周的选择，刘雅琴很能理解，“这是和运动员结婚的好处。她能理解，原来我们就是这样，我出去集训，她也会有集训，长期以来养成了这个习惯，过节也很难赶到一块，都慢慢适应了。要不是当过运动员，肯定受不了了。”老周笑了笑说。

　　如今，刘雅琴去了日本跟儿子团聚，帮忙带孙子，虽然辛苦，却是幸福。而老周注定还是要继续教练生涯，“这样挺有乐趣的，每年到国外走一走，看一看，坐飞机也不知道累，打超级联赛练出来了，虽然疲劳，恢复也快，越锻炼越是这样。”老周笑言，“如果退下来每天无所事事，肯定就会病了，而且搞了一辈子乒乓球了，突然放下，一定会有失落感。”

　　后记

　　世乒赛颁奖结束后，来不及参加新闻发布会，老周就和队员们坐上了返回新加坡的飞机，这是他们来莫斯科之前便预订好的航班，显然，她们并没有想到自己会成为冠军。

　　飞机抵达已是新加坡时间晚上10点之后，但仍有几百人在机场迎接，毕竟这是新加坡在奥运会项目上的首个世界冠军。周树森、冯天薇、王越古等人成了新加坡的英雄。

　　在中国，他们同样迅速占据了舆论的中心，不同的是，大家谈论的是“中国人代表其它国家获得冠军”。有人将当年的何智丽重新搬出来，也有人将周树森比作郎平，不过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再没有了往日千夫所指的一幕，无论是中国队的失利，还是中国人组成的新加坡队夺冠，人们更多的是理解。

　　央视《新闻周刊》在评论中说道：“海外兵团”在多年之前，还是让中国人内心很纠结的一个概念，然而现在它已经不是大问题了，其实这是一种进步，从这个角度来看，冯天薇们已经比前辈们幸福多了。付出的汗水终于得到回报，而更多的自信，也将支撑她更大的梦想。对于这一切，我们除了祝贺，或许并不需要有别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