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说来难堪,从十五、六岁发表第一篇铅印的小说一直到几个月前,我从来没有用电脑写过任何一种文字作品。即使现在网友师傅们在新浪网上看到的《假球》,其电子文档的母体也是当初报纸连载时由《羊城晚报》的专业编辑们打出来的。
很多年前,我十分崇敬的中国第一散文大家周涛老兄英气逼人不失玩笑地对我说,作家如果使用电脑敲打字眼,好比一个人在意淫,而用手来写作,才是动真格的“手淫”。在我那时侯的文学价值观里,“手淫”当然是某种比“意淫”要来得踏实和真实的文学态度及施工方法,否则哪里来的“笔走龙蛇”、“力透纸背”!而且我试过,窝在电脑的屏幕和键盘前,总是理不清思路、码不顺字句,总是抓不住灵感、弄不好噱头。于是我对这个方头方脑的玩艺儿长期以来心生一种天然的排斥。
我一度以为,对于作家而言,没有纸张的字迹及其附着于上的信息是无法可靠持久地流传和收藏的。这一谬论使我一次次被互联网绣球砸头般地投怀送抱,而我却一次次不识好歹地与之劳燕分飞。
三个月前,由于《假球》剧情太过乖张阴霾而且玄迷异类,从全国各地邀约的七、八位资深影视编剧因为各种原因纷纷落选或下马,剧组狗急跳墙,最终又把皮球回传到我的脚下。“别人可能玩不转这个故事,而且怕搞砸了叫球迷骂娘刨坟”,他们说。
那意思是,要挨骂就骂你一个人吧,这事儿是你折腾出来的,解铃还须系铃人,反正无论如何“你现在要以最快的速度”,孤身一人秃笔一支,根据自己的同名小说把20集剧本赶紧糊弄出来。
众所周知,电影是导演的艺术,而电视剧在某种意义上是剧本的艺术。编写20集剧本是什么概念?写过剧的人都知道,这就如同建造20层大楼。这么大的工程如果还是以“手淫”的办法像蚂蚁搬家一样没日没夜地爬格子,我累点儿、笔秃点儿倒没什么,但假如因为我的原始作业方式导致这部多家电视台讨债催命似地等播的电视剧“白了少年头”,“你将在圈子里身败名裂”,他们吓唬我说。
实际情况是,如果“手淫”编剧,一个月能竣工两集便可算是“田伯光”那样的快刀手了,如此,20集至少得写10个月。我自认是个写东西风驰电掣的人,可是说实话,网友们眼下在新浪网乜斜着凑合瞅瞅的《假球》剧本第一集,竟然是我“手淫”了30天才炮制出来的,而且我改编的还是自己的小说。呜呼哀哉!很显然,要想应付这个看上去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不弄台电脑是万万不行的了。
我旋即向精通电脑的小兄弟曾毅求援。曾毅是《羊城晚报》的足球记者,我打通他的手机那会儿,他正在深圳采访阎掌门的“足工大会”,他说我一回广州马上带你去电脑城搞一台有品牌的机器。曾毅后来不仅把机器一路送来,而且帮我接驳了所有的插头,手把手教我注册了第一个“伊妹儿”邮箱,就连拨哪个号码上网他都给我“默认”好了。我对他感激得一塌糊涂。
“我告诉你杨老师,在网站里,新浪的体育频道是国内最权威的,你只需要去他们一家看看就行了,不用再去其他网站。”
曾毅给我指点迷津后,不久便跑上海埂追踪甲A春训去了。然而,可爱的曾毅并不知道,他的这句话对我的网络生活以及《假球》的网络生涯产生了多么大的影响。
(二)
我第一次听说新浪网,是几年前从央视《足球之夜》经常与之联手搞一些或者发人深省或者趣味盎然的“足球调查”开始的。很可惜,我那时还不是一个正宗的网民,而且没上网前,身边几乎所有的正统媒体和正统朋友都在以各种方式向我传达着异曲同工的关于网络江湖如何虚假掺水、怎样妖邪淫荡的说教和警告。听得多了,难免三人成虎,潜意识里总觉得“网站”是野路子媒体,是假面舞会和小道口舌的集散地,是没有白纸黑字的谣言子宫和谎言工厂,是“假作真时真亦假”的红楼梦,是考验和拷打想象力的精神病院,是无政府主义者啸聚绿林时经常路过的坟场,是收容灵魂逃犯的集中营,是招呼那些在现实生活中走投无路的流亡者、虐待狂、造反派、反对党的水泊梁山,是老千的天堂和冒险家的乐园……自然,我会狭隘地断定,网上的“黑板报”是大众传媒里最暧昧的“洗脚屋”或“灰社会”。
那些日子里,谁一跟我说起网站的什么事儿,我都会条件反射似地联想起唐僧那个呆子去西天取经路上老是碰见妖魔鬼怪的没完没了的遭遇,及其聊斋意义上的有关鬼男鬼女的那些鬼事连篇的非人的童话。
至于上网看足球,我更是生怕那里面的齐达内会被网站安排到法兰克福去守门,菲戈被说成是即将转会到上海02的疯子,徐根宝这次不是要去西班牙而是受到了曼联董事会的考察,而尤文图斯在主场可能以0比7输给了芝加哥公牛……
(二)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早在1990年,我便出任了完全以中国信息文明和电信发展为主题的大型纪录片《向时空挑战》的总撰稿和总编导,我接触了当时中国最好的一些电信专家和最高级的信息网管理权威,通读了几百万字的国内外最专业的电信史料和圭臬论著。我在那部片子里从人类远古时代传递信息的工具、两千年前挥动火把的烽火台、一千年前非洲的鼓声字典、八百年前中国南京的风筝密码、《荷马史诗》中向友军联络求救的烟火、持续了千年之久的等同于一匹骏马速度的人类通信速率,一直侃到十九世纪英国有了铁路后衍生出来的第一台发报机、1875年美国人贝尔发明电话(后来被爱迪生进一步改进)的全过程以及1957年前苏联发射了人类历史上第一颗人造卫星。
我通过这部作品引人争议地指出,电话意味着人类在时间和空间上的自由,意味着寿命的延长和活动范围的扩大,意味着民族、国家和个人之间距离的缩短、传统的改变,意味着城乡差别缩小、信息等级瓦解……等等等等。那时的邮电部杨部长曾对我说,你是第一个在艺术的角度提出了电信向时空挑战这种超前概念的人。
1995年,克林顿的“信息高速公路”计划震惊全球,我直觉到这将是互联网这个异种“受精”的导火索和契机。我在那一年再次受邀创作了与亚欧光缆密切相关的电视片《大跨越》,搞清楚了中国已“拿来”采用的全球最先进的PDH光准同步数字序列和SDH同步序列的“马尾巴功能”,意识到空中的卫星、地面的微波、地下的光缆——这些强大的立体传输网即将和已经使普通百姓能够以光的速度在世界范围内传递和获取信息。我叫嚣,“地球村”的说法无疑过时了,取而代之的是“地球家庭”甚至“地球客厅”这样一些令人难以置信的前所未有的全新理念。
我当时断言,什么时候互联网的触角就像嫖客的爪子一样遏止不住地摸进中国的万家亿户,什么时候中国人上网就像上床一样稀松平常乐此不疲,中国的开放也就完成得差不多了。
(三)
翻出以上这些颇有自吹自擂嫌疑的陈年旧账在这里卖弄,弦外之音是想尿急地表白,在某些条件下,某些顽固荒唐的“传统”,对一个人乃至一个群体的思想桎梏和精神囚囿完全可以大到骑驴找驴、叶公好龙的可笑地步。我以前对网络世界的误解,像极了江湖上的所谓“武林正派”对任大小姐的偏见。
新浪网的竞技风暴,是我有生以来首次登陆的体育网站,它的一切都使我惊讶不已。我猜测中的“假大空”和“愚人节”并没有在这里一准儿出现,倒使我很有些失望和不解。第一次访问新浪时我耗在里面不知不觉呆了六个多小时乐不思蜀,领悟的第一句网语是“菜鸟”,学习的第一个单词是“TMD”,记住的第一声黑话是“我KAO”。俨然陈焕生进城,那会儿的我蹑手蹑脚地找了半天的洪水猛兽未果,却偶尔发现了一大批笔法锐利、观点砭骨、有着各种各样鲜活笔名的独立的足球观察家和足球批评家,他们的视角和论点五花八门、活蹦乱跳,奇谈怪论一抓一把,真知灼见比比皆是。像晓兵、明月彩云、傻子哥哥、阿笛、抱抱我、朱悟空、最佳传球……等等这些如诗如画的网友球评家,深藏若虚在水一方,扬眉似剑巧舌如簧,已经能够喜笑怒骂皆为文章,他们的自由文风、放荡做派和激扬个性是我在传统媒体的论坛中从未见过的。他们像磁石一样吸附着我的目光和心趣。
同样使我吃惊的是,我所熟悉的一些主流媒体和权威人士甚至我的一些朋友也是广义新浪的某个常务的组成部分,经常能见到《足球》、《体坛周报》、《球报》、央视体育、新华体育等等这些足球传媒里的巨头不约而同地在这里举办群英会,其中高手如林,怪才难数,是我作为一个挺老的球迷早就领略过的。
董路创作的足球小说《临门一吻》我是风闻已久,没想到也能在新浪毫不费力地点击观赏,其中有很多绝妙的细节和思情我是相当共鸣和同感的。《临门一吻》的评论栏里有网友提起我的《假球》,并硬是将这两部不谋而合取材足球的小说捆绑在一块儿像抛掷链球那样丢着玩耍,似乎不见二者磕碰追尾誓不罢休,瞧得我啼笑皆非又无所适从。
因为都是“足球小说”,我对《临门一吻》非常感兴趣。董路是一名优秀的很有文化品位的足球记者,看了他的第一部小说,我感觉这是一个很善良的有才华的男孩子,他的小说作品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洞察足球记者灵魂的窗口。我一直认为,足球记者是一群越来越“更像记者”的值得人们记住和体察的传媒新人类,他们与足球厮守近搏,知微见著,毛长里短耳闻目濡,正史野事了然于胸,他们的沉默和爆发带有目击者的现场感,无论善恶美丑,总能为我们发掘和寻找一些接近真相或抢救真相的事实与论据。
因此,董路尝试着以小说语言告白心事,是件有意义的妙事,对其《临门一吻》的处子演出,我抱有十分积极的评价。若是将来能有更多的足球记者不仅以新闻语言而且也还能以小说语言或其他艺术语言,从各个角度对中国足球进行宽阔审美广度的素描,中国足球“文化沙漠”的穷帽子即便想戴下去都戴不结实啊。
(四)
在《假球》新浪版发表之前,我已经在朋友的提醒下从数家网站的各个旮旯里瞧见了有些看过《假球》全书的网友评论,并将因之而起的一些感触写进了此次新浪版《假球》后记里。新浪载出《假球》,对我最大的挑战是能即时听到读者的褒贬赏骂,这是我写作以来从未经历过的。促使我搁下手中的“正事”,撰写眼前这篇又臭又长的拙文,也是因为网友的评论深刻地拨弄了我的神经,有知音者恶捧不止,有断弦者当头棒喝,有调侃者忍俊不禁,有训导者不吝赐教,凡此种种,不可能视若无睹充耳不闻。
坦白说,《假球》这部作品的创作是匆忙而就的即兴之作,最初发表之时,因了《羊城体育》报每周一期约5000字的连载,我情急中来不及精雕细琢,对很多章节及其细节的处理就像坐在马桶上忽然卫生间失火,急忙擦了两下屁股就提起裤子落荒而逃了。我比谁都清楚,其中的粗糙缺憾之处罄竹难书。
在已印刷发行的《假球》原书里甚至有一处无法弥补的逻辑性失误:赵刚在月光下拿着阿方送他的“伟哥”瓶子细瞅,不知那上面印着的一串洋文是什么意思,因此也猜不出瓶子里所装何物云云。可是在小说中,赵刚毕业于外语学院,通晓英语还兼通法语、西语,而“伟哥”产自美国,包装瓶上的文字怎么说也不可能少了英语,赵刚岂能不识?……我是前一阵儿被朋友就此质问时才反应过来的。我的妈呀!在新浪版里我厚着面皮纠正了这一拙劣的错误。
囿于篇幅,无法对已看到的网友大评一一回应。俗语说,人心隔肚皮,可是我真切地意识到,网上的人心是撕破肚皮或者关了灯之后不避天性的心碰心、肤贴肤的交流和抚摸。既然混入了大家的革命阵营里,我这个刚刚结束“菜鸟”训练的网上新兵,是不会再挺着肚皮说话、穿着裤子睡觉的。
令我震惊不已的是,许多网友对《假球》的透视力有如火眼金睛,对我匿藏的很多小心思了如指掌,不是胡子眉毛一把抓,而是瓢盆碗筷一锅端,猜中我所思所想的例子举不胜举。
在此文中,针对“少林老衲”、“我是候选导演”和“笑谈一把”三位网友的评论我想说说自己的感受。“少林”先生对《假球》不惜笔墨、观察入微,所言之情使我格外动容,受此错爱,津津汗下!您的眼光很麻利,《假球》故事的主打内容的确是在聂飞儒出场之后才真正拉开大幕的。看了您的评论,我当时恨不得把《假球》里您还未看的部分重写,免得让您接二连三地识破了那些自作聪明的机关和楔子。
“导演”先生显然是位专业人士,评球评戏的功力让我自愧弗如。您知道吗?我在许多个关于《假球》的讨论场合多次说过,《假球》是“只反贪官不反皇帝”的,其义不言自明。这句话是我创作《假球》的行动纲领和理论口号之一。如今听到您也这么讲,吓了我一跳,可见咱们是同仇“假”忾、心有默契的。不仅如此,您谈到的《假球》电视剧结构问题,更与我所见略同、丝丝入扣。如有可能,我愿意以任何方式继续聆听您的指教。
“笑谈一把”先生与我开了一个很不雅的玩笑,过于诡谲虚伪了。您为《假球》写下的那篇评论,我第一眼看到时就很觉得眼熟,似乎在哪儿见过。尽管您这样做的目的是为《假球》叫好,是戏谑意味的“笑谈”,但我无法说服自己胡乱接受您以“剽窃”方式对我表达的关怀和溺爱。为了搞清楚您这篇评论的来源,我用了一整天的时间查阅有关资料,最终证实,您老先生是把发表于《当代》今年第二期的署名“杨义”的文章“偷来”了,原文标题为《一部充满命运传奇的文化小说》,是评论一部“梨园小说”的。不言而喻,您的以假乱真的做法同“假球者”半斤八两、别无二致。我不明白您究竟是想借此幽《假球》一默,还是幽“假球”一默?
(五)
我现在异常珍惜自己的球迷加网友的身份,为此感到无限的快乐和自由。十多年了,我一如老夫老妻那样热爱足球、迷恋足球。其实我对中国足球的感情宛若“不戒和尚”对“哑婆婆”的痴情,我无法想像没有足球尤其是中国足球的日子里,我的生活会糟糕到何种苍白乏味的程度。
自打有了创作足球小说的念头,我压根就不想去写什么TMD“假球”,我本来是要下工夫演义或演绎一下《好球》这本书,发泄出那种“足球英雄主义”的江湖豪情和狼烟烽火。《假球》里的“聂飞儒”原本是我为《好球》准备的,鬼使神差,却委屈他掉进了“假球”的尿壶和粪坑里。我想,我会在以后出版的《好球》中让聂飞儒爽一爽的。有一些网友对《假球》里的情节随着那个赛季最后一轮比赛的结束而结束不太满意,我极其理解。然而,怎能再写下去呢?!一个在公众心目中被毁灭了的赛季如此让人不堪回首,何必要画蛇添足脱了裤衩放屁呢?!从个人情绪、从美学角度、从写作安全等方面来看,于此时此处摔下笔洗洗歇歇,除此无它。
《假球》里的原班人马将继续出席《好球》的演出,好比经过了冬歇期后,一个新的赛季如约而至。
今天,《假球》在新浪网的连载打完了最后一轮,这是一个让我很难忘记的一团火似的“网A”赛季,谨以本文做个纪念,对人对己有个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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